作者丨潘磊
編輯丨海腰
圖源丨名爵MG7
在山東臨沂的沂蒙山區,有一個不到2000人的村子,叫“耿家王峪村”。
這里以“紅色沂蒙”精神出名,在極其艱難的歲月里屬于“堡壘村”。
但在過去的幾十年中,這個村子跟一個汽車品牌綁在了一起——比如被稱為“中國躍進品牌第一村”。
這個“躍進”,正是中國第一輕卡品牌。
因為從這個村子走出去的“華野特縱修理廠”,日后成為南京汽車制造廠,并于1958年正式推出了“躍進”品牌。
這讓南汽更像一個創業公司——起家于一個小修理廠,再發展成“汽車制配廠”,最終成為正牌“汽車制造廠”。
跟南汽同時代的車企,更多屬于另一個模式。
比如一汽、二汽(東風),是以“會戰”形式搞起來的——全國抽調技術和管理人才,組建一個龐大團隊,利用巨額國家投資,最終建立一個類似于前蘇聯高爾夫汽車廠那樣的超級車企。
這也是創業,但跟南汽那種自力更生色彩更濃的發展方式相比,后者更接近于普遍意義上的“創業”。
基于此,以滾雪球形式成長起來的南汽,其“創業基因”理應具有更強的生命力,至少應該繼續在中國汽車市場上扮演活躍角色,才算符合邏輯。
但現實卻是,在當今的中國汽車市場上,南汽已經查無此人。
耿家王峪村的“躍進培訓學院”還在,甚至還規劃了一個被命名為“躍進小鎮”的田園綜合體,但打造出躍進這個品牌的南汽,卻在中國進階為全球最大汽車市場的巨大發展紅利中,變成了一個只存在于工業史中的背景帝。
躍進、依維柯、菲亞特、名爵,概括了南汽的一生——從頂點次第滑落,直至以一曲悲歌落幕。
躍進,短缺時代王者
“躍進”是南汽的頂點。
這個誕生于1958年的牌子,最早仿制的是一款來自蘇聯的“嘎斯51”汽車。
在很多人的少年時代,三種車可能最為常見——NJ130、NJ131,以及“35”拖拉機——如果拖拉機也算車的話。
三款車型中,NJ130和NJ31均出自南汽之手。
在國有經濟扮演絕對主角的時代,被印上人民幣的拖拉機手們真正開的第一輛汽車,多數都是被稱為“130”的輕型貨車NJ130。
也有略微懂行的人,稱其為“嘎斯”。
但實際上在車頭兩側,各有一行清晰的工廠名字,上面寫著“南京汽車制造廠”字樣。
這是一個如雷貫耳的名字,而且足足火爆了差不多半個世紀。
甚至有人稱其為“三汽”——僅次于“一汽”和“二汽”這兩大巨頭——盡管南汽的建立實際上要早于二汽。
被尊稱為“三汽”的原因在于,在南汽的巔峰時代,其所生產的輕型汽車占到了全國的46%,是事實上的中流砥柱。
不過躍進對南汽還有另一層意義——正是由于成功仿制嘎斯51,才讓南汽從“南京汽車制配廠”,變成了“南京汽車制造廠”。
這并不容易。
因為在上世紀50年代,全國有100多個工廠,都想搞這種嘎斯51這種輕型貨車。
這大概是中國的第一個“造車潮”。
誰先搞出來,誰就贏家通吃——當時全國輕型貨車市場幾乎是空白。
當然不是只有南汽看到了這一點,甚至在南京當地,還有一個“晨光機器廠”也想造車。
當時也有一個類似“賽馬”的機制,誰先把車搞出來,誰就變成汽車廠。
南汽玩命趕工期,終于第一個造車成功。
如果沒有搶先把車子造出來,可能很多事情就會變得不確定。
這里面還有一個小插曲——國家原來的計劃,是把南汽變成一個拖拉機廠。
但時任南汽廠長專門跑到北京,希望能搞汽車。
后來形勢有所變化,南京拖拉機廠不搞了,南汽才如愿能夠繼續造車。
南汽的獨特創業氣質還體現在,實際上在仿制嘎斯51之前,南汽自己搞了一個CN120新車項目,而且仿制的對象是來自日本的“王子”牌AKTG平頭輕卡。
這款車幾乎已經搞成,而且據稱技術水準達到“歐洲中等水平”,但最終讓位于仿制嘎斯51項目。
在打造的第一輛汽車被命名為“躍進”,廠子也正式變成“南京汽車制造廠”后,南汽開啟了一段長達數十年的輝煌期。
在這段時間內,南汽的產品在多數年份都是供不應求。
到1985年,南汽累計生產汽車20萬輛,當年產量超過2.2萬輛,僅次于一汽和二汽。
當時南汽在南京擁有多達10個廠區、19個專業廠,其中包括中央路401號地塊的總裝廠,是事實上的“三汽”。
但實際上在這一年,中國汽車行業也在醞釀一種特別的情緒——那是長久閉門造車帶來的一種對于開放和引進技術的迫切心情——掌舵中國汽車的那些最聰明的人已經意識到,相比外國,中國本土車企已經落后太多了。
而且已經有人做出了示范——1985年7月底,廣州標致成立了——更早之前則是北京吉普和神一般的上海大眾。
趨勢顯而易見,南汽也行動起來了。
這個項目,就是南京依維柯。
國產依維柯下線丨圖源:南京依維柯官網
依維柯,隱秘的愿望
南京依維柯曾經火到什么程度?
曾經有那么一段時間,我經常需要從鄭州回洛陽,距離大約150公里,普通客車行駛時間在3小時左右。
每次想趕時間,總有車站人員說,那你坐依維柯呀。
坐依維柯,只需要不到2小時。
這是我對依維柯的最初印象,也表明當時的南京依維柯,已經成為高速客運的一種現象級車型。
而且從時間角度看,南汽的下手速度一點也不晚——南汽和依維柯公司1985年就簽了技術轉讓合同,第二年雙方正式簽約。
現在回過頭來看,依維柯給予南汽的條件堪稱優厚——意大利政府提供1.1億美元低息貸款,另外還有1億美元出口信貸。
有點出人意料的是,南京依維柯的建設周期有點長,1986年開工,1994年才完成竣工驗收。
但無論如何,作為南汽的“第二次創業”,這個項目依然備受矚目。
南京依維柯對于南汽的挑戰在于,這是第一次從輕卡跳到輕客領域,這讓南汽距離乘用車近了一步——這可能滿足了南汽的隱秘愿望。
比較有趣的一個細節在于,南京依維柯技術引進的重點實際上依然是輕卡,因為南汽不想繼續活在嘎斯的陰影下。但始料未及的是,依維柯輕卡卻沒有真正被中國用戶接受,反而是輕客幾乎統治了高速客運市場。
這有點東方不亮西方亮的味道,也把南汽推上了新高峰。
1995年,南汽產量超過8萬臺,其中依維柯也超過1萬臺,南汽依然維持了中國最大輕型車生產廠的名號。
也是在這一年,南汽正式被改組為“躍進汽車集團”。
這差不多算是南汽的第二個頂點——如果以1995年的指標作為考核,南汽的二次創業堪稱輝煌。
不過隱患已經出現。
僅從數據上看,南汽已經無法維持中國車企老三的位置了——一汽、上海大眾和東風的產量,都超過了南汽。
即便是輕卡這個基本盤,南汽也有點力不從心,在應對慶鈴、江鈴這樣帶有日本特色的對手時,雖然銷量依然占優,但經濟效益上已經掉隊。
來自日本五十鈴的那種平頭輕卡,以出色的經濟性備受用戶喜歡,而南汽引進的依維柯短頭輕卡技術,在適用性方面難以對位日系品牌。
這跟乘用車領域的競爭比較類似——日本車的可靠性、經濟性對于大多數用戶來說無法拒絕。
另一個不確定因素就是輕客。
雖然南京依維柯在高速客運市場掀起了一股風潮,巔峰年度銷量超過2萬臺,但在長途豪華大巴越來越多之后,依維柯相對較小的車身尺寸,乘坐舒適度較差的短板開始凸顯。
這讓依維柯在高速客運領域的火爆,更多只是一種曇花一現。
但南汽依然應該感謝依維柯——后者讓南汽在1998年賺到了超過4億元。
依維柯火爆后,競爭對手也聞風而至——同樣是在1995年左右,江鈴準備和福特合作,搞“全順”輕客產品,價格和依維柯差不多,都是20萬元上下。
還有一點值得一提——上海大眾的成功,以及各大車展上水泄不通的觀眾,已經表明乘用車將會是中國汽車市場最大的富礦,而南汽受制于“輕型車”這個定位,一直無法按照自己心中所想去搞乘用車,這對南汽來說是一種極大的刺激。
當時的傳說就是“無轎不富”,輕型車這種商用車油水不多,所以南汽又在醞釀第三次創業——造轎車。
南京菲亞特,1年輝煌
南汽的乘用車之路,頗具傳奇色彩,各種招數都用上了。
南汽先是在江寧搞了一塊地,說是要搬遷廠房,實際上則是為生產轎車做準備。
但是技術沒有怎么辦?
南汽自籌了大多數資金,買下了西雅特公司(后被大眾汽車集團收購)的一條二手轎車生產線,用于生產一個被命名為“多用途農用車”的項目。
為了推進該項目,南汽還拉來一個來自馬來西亞的“金獅集團”做背書,成立了一個“農用車合資公司”,以收購那條二手生產線。
這些事發生在大概1997年左右。
不難看出,南汽為了生產轎車,游走在政策邊緣,打了各種擦邊球。
這一切操作,都是為了突破“輕型車”這個標簽,順利上馬轎車項目。
但在當時,正式的轎車牌照依然是不可能的,所以這個項目生產的“英格爾”轎車,在國家汽車目錄中其實是以“商用車”名義出現。
南汽的想法是,通過迂回方式,把轎車項目做成既成事實,先上車再買票。
某種程度上,這是一次成功的冒險。
金獅集團沒多久就退出與南汽的合資公司,而菲亞特在1999年拿出6000萬美元接盤,從此為南汽開啟了菲亞特時代。
但這種鉆政策空子的策略,有沒有后遺癥?
答案是肯定的。
南京菲亞特造出了第一輛懸掛菲亞特車標的派力奧,但卻登不上國家轎車目錄。
為了解決這個問題,南汽向主管部門寫了一年多檢查,才算正式拿到轎車生產資質。
但在掙脫政策束縛后,南京菲亞特因為推出的派力奧車型擁有時尚的外觀和小巧車身,被認為代表了意大利設計風格,甚至F1車神舒馬赫,也為這款車站臺。
2002年1月底投放市場的派力奧,當年12月就下線了其第2萬臺轎車,2003年更是賣出了3.69萬臺新車。
這讓南汽的第三次創業成功看上去唾手可得。
但不幸的是,菲亞特卻在那幾年亂作一團。
2000年底,菲亞特集團陷入債務黑洞——盡管這一年和通用的結盟換來了18.4歐元的輸血資金(對價是20%股權),但并沒有真正解決財務危機。
在自顧不暇的情況下,菲亞特對于合資公司南京菲亞特的態度輕描淡寫,未導入任何新車型。
即便是發動機,也因為含有通用的技術,無法引入合資公司。
這讓合資公司,只能依賴派力奧、西耶那、周末風等3款緊湊級產品——事實上這些都是小眾市場車型,難以扮演走量車型的角色。
或者可以這么說,菲亞特本身的弱雞表現,讓其手中并沒有足夠的車型資源,來投放到南京菲亞特。
現在看來,南京菲亞特期待生產中高級轎車的判斷是正確的,但菲亞特這個來自歐洲的品牌更多的是小型車。
另外,動蕩中的菲亞特人事變動頻繁,這也波及了合資公司——從2002年開始直到合資公司關門,南京菲亞特一共任命了5個總經理。
而在馬爾喬內掌舵菲亞特之后,開始更看重財務指標,虧損的南京菲亞特對他來說也是一個累贅。
合資公司內部雙方的矛盾加劇了——從2005年南汽以5300萬英鎊收購破產的MG羅孚,打算把資源傾斜到MG品牌之后,實際上已經不對南京菲亞特抱有希望。
這是最后一次豪賭。
南京菲亞特的合資雙方已經貌合神離,2007年底這場婚姻正式結束。
“南京名爵”,代表了南汽的身份
名爵,最后的搏殺
南汽收購MG羅孚是一次搏殺,卻最終沒有獲得想要的結果。
這場搏殺甚至已經超越了南汽本身——江蘇省和南京市兩級政府,希望通過這次收購,在短時間內拯救南汽。
其中的背景在于,2002年開始南汽不再隸屬于“中汽總公司”,而是變成江蘇省屬國企。
當時的南汽處境不妙。
1995年時,南汽還能勉強排在全國車企產量第五(僅比第六的北京吉普多了不到300臺車),但到了世紀之交的2000年,已經下滑至12位。
江蘇省和南京市目睹了南汽的沒落,有心讓這家功勛車企重振雄風,所以拿出多達8億元注資南汽。
但也提出了明確的KPI——2003年完成10萬臺銷量目標,2005年必須完成30萬臺。
南京菲亞特停留在兩三萬臺年銷量的狀態,讓南汽意識到,必須要尋找新的機會,上馬新的中高級轎車項目。
破產的MG羅孚,由此被視為一個理想目標。
一旦收購這步棋走活了,可以帶動整個南汽實現“從商到乘”的重大戰略轉型。
南汽在收購項目建議書中說,這是南汽集團“實現跨越式發展的重大舉措和極佳的發展機遇”。
為了打好這一仗,南汽專門成立了一個“566”(2005年6月6日)項目小組,全力競購MG羅孚。
但在南汽動手之前,上汽已經差不多搶先一步了——2004年底,上汽就花了6700萬英鎊,把羅孚的核心知識產權買走。
而且實際上,南汽和上汽原本的計劃是聯手成立投資公司,共同競購MG羅孚。
但隨著南汽把打翻身仗的希望寄托在這場收購上,雙方已經從伙伴變成了競購對手。
這讓有關MG羅孚的收購案,實際上變成了上汽和南汽的一場拍賣會。
在收購的緊要關頭,上汽董事長陳虹專門飛到英國,且最高出價達到了6000萬英鎊。
不過在最后,這場競逐以南汽成功告終——盡管收購條件其實很嚴苛。
完成這一收購的條件包括,南汽需要至少雇傭2000名被收購方的員工,并在英國繼續生產MG品牌的兩款汽車。
但這些條件在當時擊敗上汽的那種情緒化狀態下,都被淡化了。
看上去,好像只要在這場收購中打敗上汽,就能在市場上打敗上汽。
完成收購后,南汽迅速推進MG名爵項目。
在2007年初,南汽就把名爵汽車推下線,并在不到半年內交付給用戶。
從產品層面來說,首款車型MG7具備顯著的英倫風格,識別率很高。
但糟糕的是,名爵項目沒有實現預期中的銷量暴漲,2007年才賣出了3000臺。
這可能跟當時中國汽車市場正處于起步階段,人們對于中高級車型的認知有關。
一個典型的案例就是北京現代。
這家由北汽和現代合資的車企,在進入中國的第一年就賣出了超過5萬臺新車,當年的銷量主力索納塔售價為17.9萬-26.5萬元。
在當時,北京現代作為一個合資車企,擁有來自現代集團的背書,這能夠讓其在中高端市場獲得用戶。
但南汽用收購的破產公司資產來做這種定位相近的車型,用戶的接受度還需要一個過程——MG在中國的認知度并不高。
當時,MG7的定價區間達到了17.16萬-30.28萬元,價格上限甚至還要超過北京現代的索納塔。
而且南汽自身,也早已失去了品牌影響力。
從市場側反饋的信息就是,至少在短期內,MG名爵項目讓人們看不到南汽重新崛起的希望。
2007年,南汽產量僅為9.4萬臺,所有預期指標都落空了。
這讓南汽看上去像是一個無底洞,耗盡了拯救者的所有念想。
所以另一種選擇出現了。
經過幾個月的談判,南汽被上汽吞并,不再作為一個獨立的汽車集團。
“輕型車”,既是皇冠也是枷鎖
大多數人對于南汽的最后印象,可能是南京菲亞特。
這個合資公司生產的標志性時尚小車,短暫引發了一股意大利風潮。
名爵品牌現在屬于上汽,而且在海外做的風生水起——去年年中,名爵賣出了其在海外市場的第100萬臺新車。
但這一切都跟南汽無關了。
那么問題來了——南汽到底輸在哪里?
“輕型車”這個標簽,既是皇冠,也是枷鎖。
過去40年來,中國汽車崛起的主流,始終是乘用車,而不是南汽起家的商用車。
人們常說中國進入汽車時代,指的是家家都有乘用車,并非130或者131小卡車。
這就天然地把南汽,排除在發展紅利之外。
不難發現,南汽的巔峰歲月,其實就是“NJ130”沒有競爭對手的短缺時代。
當合資車企的大門被上海大眾打開,南汽也想引入合資時,心儀的對象卻是五十鈴。
這不能怪南汽不想搞乘用車,而是“輕型車”這個定位,在相當長一段時間內,變成了南汽切換乘用車的枷鎖。
在這種情況下,五十鈴已經是最好的選擇了——雖然最后達成合作的是依維柯。
可能還有一個原因,那就是南京不是上海。
大眾汽車集團也對自己的合資對象是“上海拖拉機廠”感到困惑,但這個項目被作為上海的標桿,中國汽車對外開放的標桿,所以一切都不是問題。
但是南汽想搞乘用車,政策就沒有那么寬容了。
這也跟南汽的隸屬關系又有點關系——有時南汽屬于央企,有時是市屬國企,有時又變成省屬國企。
在不停變化的角色中,南汽連自己是誰家的孩子都要解釋半天,想要持續拿到政策實惠,就太難了。
最后一點,可能就是時運不濟。
1985年就開始談依維柯,卻花了8年多才投產,其中有些突發因素的確難以控制,這就只能歸咎于命運之神了。
曲線合資菲亞特,卻沒料想菲亞特那么拉胯,連一臺中大型車都沒有。
這讓中國一度最具創新精神的車企,逐漸偏離主流車企集團發展軌跡。
如果南汽與福特、通用這樣的巨型車企合資,結果是不是會不一樣?
沒有如果,也沒有時間寶石——現在依然活著的車企都曾經被放在火上烤過,只是他們扛過去了,而南汽沒有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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